讲座主题:再谈《野草》“外典”
主讲人: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主持人:凤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讲座时间:2023年11月8日15:30
讲座地点:闵行校区人文楼4430室
主讲人简介:郜元宝,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有《鲁迅六讲》《汉语别史》《小说说小》等,先后获“冯牧文学奖”“唐弢奖”“王瑶学术奖”“鲁迅文学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现任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讲座内容回顾:2023年11月8日下午3时30分,复旦大学中文系郜元宝教授在闵行校区人文楼4430室进行了题为“再谈《野草》‘外典’”的精彩讲座。本次讲座是“华东师范大学2023年知名学者学术讲座”第50场暨“华东师范大学中融讲堂”第36讲,由中文系凤媛教授主持。郜老师以跨文化跨语言的方式研究《野草》中的域外典故,在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文学故事的讲述中,阐释鲁迅晦涩难解的表达下所潜藏的真实思想。
首先,郜老师结合《野草》中“用典”现象的研究史,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他所归纳的《野草》四类“潜文本”即“四典”,分别为“旧典”“内典”“外典”“今典”。王瑶先生曾提出《影的告别》可能受陶渊明《形影神》三诗并序的影响,此种《野草》与中国古代文学间的互文关系可称为“旧典”;《野草》与鲁迅著作(包括小说、杂文、散文、诗歌、书信、日记等)间内部的互文关系可称为“内典”;许寿裳曾论及《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中“神矢”即引自域外典故爱神丘比特之箭,此种《野草》与外国文学间的互文关系可称为“外典”;陈寅恪在考证庾信作《哀江南赋》的动机时,认为与庾信同样羁留北周的沈炯南归后所著《归魂赋》可能为庾信所读到,如对应到《野草》研究,即《野草》与鲁迅所亲历之现实、与他可能阅读的其他共同经历此种现实者的作品之间的互文关系可称为“今典”。“四典”间的划分是相对的,“四典”亦可相互转换。
在厘清“四典”意涵之基础上,郜老师择出《野草》的数篇作品,具体讲解在过去未得到充分研究的《野草》“外典”,在细致分析“外典”的情节与思想之同时揭示鲁迅援引“外典”的用意。《秋夜》中“奇怪而高的天空”与荷兰作家望·蔼覃《小约翰》中“云的中间,很高,奇怪的高”“天空是重而黑的”表述相类,虽然《秋夜》作于1924年,早于鲁迅翻译《小约翰》的时间1926年,但《小约翰》属于鲁迅留日时期起就喜爱和熟悉的作品,由此可视为《小约翰》译本的“腹稿”催生了“奇怪而高的天空”这样的表述。《颓败线的颤动》呈现出鲁迅与他所翻译的俄国阿尔志跋绥夫作品的持续对话,《工人绥惠略夫》不仅以“颓败的筋肉线”之表述催生出该文题名,也直接影响了该文对老妇人命运“爱人而被人所憎”等诸多文本细节的呈现,而阿尔志跋绥夫《幸福》中妓女赛式嘉的命运亦与该文中老妇人的遭际很是相像。《墓碣文》中“于天上看见深渊”“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可与鲁迅所译安特莱夫《谩》形成互文关系,其中“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一句,显然又近似于周作人在鲁迅协助下翻译并出版的《红星佚史》中“傐”“唇绝不动,而有声朗然——”这一情节。
《野草》之得名,除《一觉》提及托尔斯泰《哈泽·穆拉特》,其实也与周作人1921年西山养病时翻译的与谢野晶子诗作《野草》有关,周作人口述、鲁迅笔录的翻译方式使这篇诗作进入鲁迅视野。《风筝》不仅受厨川白村所介绍的弗洛伊德、荣格理论之影响,文中“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一语亦是鲁迅在教育部任职期间所译上野阳一、高岛平三郎研究儿童心理论文的投射,诸多细节还与周作人译志贺直哉小说《清兵卫与壶卢》非常相似。《失掉的好地狱》的情节构思与鲁迅译长谷川如是闲《圣野猪》相近。《立论》中“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这一表述,则类似于鲁迅译有岛武郎随笔《小儿的睡相》所提到的小孩子将会面对的险恶而荒谬的世界。《聪明人和傻和奴才》与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阿尔志跋绥夫《工人绥惠略夫》之间也存在非常高度的相似性。
接着,郜老师为大家重点解读了《死火》一文使用“外典”的情况。《红星佚史》不仅是《墓碣文》中游魂化蛇与《<呐喊>自序》中长蛇纠缠的灵感来源,亦影响了鲁迅在《自言自语·火的冰》和《死火》中对死火苏醒这一意象的运用。在《红星佚史》中,埃及皇后美理曼欲唤醒代表“古恶”的长蛇,蛇有红白绿颜色变幻、且阴冷异常,后在皇后体温中苏醒、并在皇后的衣衫中发出光来,蛇与皇后之间又展开了触及灵魂的对话;最后,皇后携古蛇一同投入火海。而“死火”的颜色变幻、周遭的冰冷、“死火”“烧穿了我的衣裳”、“我”和“死火”的对话、“死火”按意志的抉择而迅速“烧完”之结局,种种细节可谓和《红星佚史》如出一辙。不仅如此,“死火”意象在中外文学史上也可找到前驱,比如中国古代的“飞蛾扑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如鲁迅所熟悉的易卜生剧作《勃兰特》中“All or nothing之主义”其实也带有“死火”之决绝,再如他1922年所译爱罗先珂童话剧《桃色的云》中“土拨鼠”宁瞎或死、也不肯苟活的意志,以及他1926年所译生田长江著《罗曼罗兰的真勇主义》中罗曼罗兰笔下生命如“火焰”一般、要么“烧尽”要么“死亡”的宿命。
最后,郜老师对鲁迅在《野草》中大量运用“外典”的心理进行总结,正如他在《摩罗诗力说》中所言,“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这不仅为青年鲁迅之文化策略,也为其文学创作之根本遵循。
在郜老师内容充实、趣味横生的发言结束后,主持人凤媛老师对本次讲座的主要内容进行了总结,认为《野草》所折射出的鲁迅与世界文学的对话之深刻,彰显出鲁迅的世界性及其写作背后极其丰富与开放的知识谱系,值得我们关注与探索。与会同学也围绕鲁迅整体创作与“外典”之关系等问题,与郜老师展开讨论,本场讲座圆满落下帷幕。
供稿| 郑依梅
照片| 陈雅如